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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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芃瑰十八岁了。

    他成人礼那天,村里大半的人出门为他敲锣打鼓,在这个不讲究礼仪的村落,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荣宠。

    芃瑰在药窖里呆了整整六年,这六年里,他几乎学会了莫师傅教给他的所有东西。从门徒到老医精,芃瑰已经跃过同龄的药师太多。

    很早之前,芃瑰便会经常上门给村民们看病,每当有人抱恙,他总是提着药箱去到人家里。这算是特殊服务,因为以前药窖里只有莫师傅一个人。

    薄雾刚刚散去的天,一个老妪从老巷深处蹒跚得走来,她面黄肌瘦,憔悴的臂弯抱着一个孱弱的孩童。

    “瑰瑰~”妇人用力得喊着,但依然声微。

    她的孙女病了,咳嗽不止。

    开门的是莫师傅,他见老妇人往门里东张西望,便说:“小瑰今天还没来。”

    老妇人等了一会儿。

    “孩子什么病,我来帮你看看吧。”

    老妇人干枯的双唇微微收紧,似乎在犹豫,她瞧着怀里已经热的发白的孙女,最后还是点点头,“以前都是瑰瑰帮我们家看的,嗯…应该没得大问题,他以前有开的药…”

    莫师傅无奈得笑了笑,蹲下凑到孩子面前检查一番,确诊只是着凉后,给孩子开了几副药。

    “对…对……就是这个东西。”老妇人眼角的褶子挤到一块,朝莫师傅连道了几声谢,临走时却不忘问一句,“瑰瑰今天还没来啊?”

    莫师傅:“啊,不知道,他可能睡晚了吧!”

    可眼见到了中午,药窖里还是只有莫师傅一个人,直到下午莫师傅亲自己去找他,才发现芃瑰的母亲病了。

    温血症!

    芃瑰急坏了,从凌晨开始,陆秋就叫嚷着痛,她说是骨头痛,无论怎么无法缓解。还有热,陆秋浑身上下都像一个热炉,甚至整个房间都犹如一个大的蒸笼。

    芃瑰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试着研磨一些清火去温的草药,但也只能短暂的压制症状,没过多久便又开始反复。

    莫师傅走到床前,检查一番后无奈叹了口气。当年,陆伯的媳妇儿也是这种病,他只看过一次,心知自己治不好,就再也没有登门过。

    莫师傅不禁为他们这个家心生悲悯,劝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跟芃瑰说这些天他都可以不用来窖子,等什么时候把陆秋的病治好了,他再来。

    陆秋的身子一直从白天烫到日暮,直到傍晚时才勉强醒过来,她头嗡嗡的,像脑袋里塞了一团棉花,她感受着自己五脏六腑的温度,心说自己是活不了了。

    她把芃瑰叫到身前,乏力但事无巨细得交代着自己的状况,她告诉他,这是温血症,根本治不好,而唯一治好过这种病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芃瑰虽然不大,但行医问药这么多年,根本听不得什么绝症无药可治的话,更何况准备跟他交代后事的人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不信,他说既然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都能治好的病,他也可以。

    可当初白榕所留下的东西全都不在了,而陆秋也完全不清楚那份治好过陆伯的药方。

    希望渺茫,芃瑰并不打算放弃。

    陆秋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她只有在太阳落山后才能得到清醒片刻。

    芃瑰依旧在自己的房间里倒弄药材,很久都没有去过药窖。

    有一天,芃瑰在仓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陶罐,下膨上凹,罐体表面被打磨得很光洁圆润。他本意只是想找些东西来存放药材,打开罐口却意外飘出浓郁的药草香气。

    这药香味并不寻常,一般的药物略带苦腥,而这味道却比香粉还好闻,若非技艺精湛通的药师根本调不出来。

    芃瑰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好,晚上等陆秋醒过来时,便拿到母亲面前,问她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陆秋刚见到这罐尘封已久的陶罐,脸上还有些许激动。

    这正是当年白榕送给陆秋的那罐补药,她努力吊着声音,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叫他扔掉。

    芃瑰却问她吃了这药多少年了。

    陆秋说八九年吧。

    芃瑰虽从来没有接触这种病症,但以前偶尔听妈妈说过,当年爷爷还在世时,每隔三五年便会患疾,尽管每次发作的都不厉害。而陆秋到了这个年纪却一点症状都没有,直到现在才突然发作。

    芃瑰在想是不是这罐磨药的关系,因为陆秋病去如丝抽,也正是从那段时间过后。或许白榕在这药里面也加杂着治愈温血症的配方。

    于是芃瑰将精力投入进剩下的药沫里。因为研制精细,加之成年累月的积淀,眼前这摊粉沫根本无法用肉眼辨认,唯一的方法几乎只剩下了使用嗅觉。

    最开始,他还能从里面分辨出几味草药来:地黄,赤姜皮,冬参……

    这些都是凉血去温的药,芃瑰熬的药里面也有这些东西,但显然还不够。

    大抵能辨认的他都详细记录在黄页纸上,存疑的几种的药物他则备录在侧,后面可以用要药物间作用来确定。

    第二天芃瑰去了药窖,把自己的发现和疑惑都告诉了莫师傅,莫师傅若有所思得凑近罐体,他细细嗅了一道,说芃瑰的判断不差。

    倏然他眉头一皱,手捂着半边脸,鼻孔撑大。

    芃瑰见状问怎么了。

    “有一味毒!”

    莫师傅脸色阴沉,回到阁间,他从里面翻找出一本医术,那是芃瑰唯一一本没有修习过的书。

    《佘毒纲》

    莫师傅以前说过,修习这本药纲的门槛很高,里面的药材不是一般的医士可以提炼使用的,甚至想要找到它们,都要付出极为昂贵的代价。

    莫师傅快速翻看了几页,最后细细比对了一页目种的文字。

    “融麻子!”

    这是融麻花冬内苞的子核,毒性极强,遇血即融,即使内服也会导致血液粘稠,进而在体内凝固。

    莫师傅再三询问,芃瑰说这药他妈妈确实服用了八九年,而且一点问题也没有。

    莫师傅疑团莫释,他下颌坚决,枯红色的嘴唇抿成一条强硬的线。

    他用小木勺轻轻勾出一些原沫,接着用针刺破芃瑰的手指,褐色的鲜血滴落进陶皿,血水立即变得漆黑,接着升起一团浑浊的气泡,再不久,陶皿底部就被粘稠的黑色胶体粘连。

    “这东西你别再动了!”莫师傅斩钉截铁,他虽然不明白往胃里灌了这么多年毒药的陆秋为何一直无恙,但他现在要保证芃瑰这崽子的安全。

    “可我妈…”

    “剩下的药渣我来摸,你自己回去照顾好你妈。”

    芃瑰哑言,他在药窖檐子底下呆了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违背过莫师傅的意志。虽然心情郁结,但也不得不答应。

    另一边,陆秋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的身体开始略微出现肿胀,清醒的时间也愈发寥寥,有时候两三天才能睁眼一次。

    芃瑰已经开始熬制补充营养的汤药和流食,而每次伺候母亲服用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坐在床榻上,坐在陆秋旁边,疲倦的时候,脑海里时常跳出曾经的影子。

    她提着竹棍,一个哭,一个叫,从屋里追到屋外,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夜深时还窝在铺中瑟瑟着不敢睡觉。

    他是那么的讨厌她,他曾是那么希望她快点死掉!

    芃瑰抬手抚摸着母亲苍白的脸,他对自己这一举动感到暂时的诧异,时间仿佛抹平了一切伤痛,他似乎真的对眼前这个女人心生爱意。

    ……

    神游间,芃瑰突然想到了什么。

    儿时,为了躲避母亲的魔爪,他几乎都是在深山野墺里度过的。他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犯过这种病,就连类似的症状也从来没有过,虽然自己身体里也同样流淌着褐色的血。

    或许不是没有过,身体上的疼痛让他根本感受不到血液中零星的瘙痒,就算感觉到了,他也只当成了伤口结痂的前兆。

    这么多年过去,他身体里的病痛似乎什么东西给治好了,他又想起自己用来敷抹伤口的药膏。

    那是用长孑草磨成的粉勾兑出来的,这种草长在山沟中泛滥成灾,海拔低的地方却完全见不到影子。

    芃瑰当即背着背篓和镰刀上了山,轻车熟路来到曾经那片避难用的山涧。

    长孑草郁郁葱葱,像溪流的尽头望不到边际,他撕扯下一片闻了闻,深入骨髓的药草味让他后背一阵酥麻。

    他割了一整篓回家,到家时偷偷从陆秋的指尖刺了一小管血。

    长孑草在石臼中磨成沫,接着放进刚取好的一部分血中。那燥热的血液仿佛受到遏制,翻腾挣扎了几下很快便静了下来。

    “成!”芃瑰激动得拍了下桌子。

    这动静大得把陆秋都给震醒了,她嘴里模糊地念叨着芃瑰的名字,像生怕自己儿子不要她了。

    芃瑰走进轻轻哄了她几句,陆秋便又睡了过去。

    芃瑰此时依旧难忍心中的激动,他又赶紧试了几次,药沫对温血的遏制作用都十分明显,而且不会反复。

    他将之前记得笔记翻了出来,他现在要制药,因为不单单只是把长孑草药输进陆秋血里那么简单,这样反应会过于强烈,人体根本承受不住。

    芃瑰尝试着调制比例,将之前记录的药材与长孑草沫互相调和,尽管仍有几味不明种类的药,但他觉得很可能是与温血症无关的其他效用的药材。

    终于他配了出来,给陆秋服用之前他试了试药性,确认没问题后便熬制成汤。

    陆秋并没有醒,芃瑰只能顶着老大的黑眼圈给她灌下去,他急切等待着结果,在陆秋苏醒过来之前,他绝对不会合眼。

    ……

    莫师傅的研究并没有多少进展,残留下的粉末中很多的成分他都无从辩认,甚至他都想以年久积累的灰尘给其中的不明粉末定性。

    下午的时候芃瑰找到了他,莫师傅长叹了一口气说他进展不顺,没曾想这小崽子却说陆秋的病好了。

    “好多久了??”

    “刚好,能下地了。”

    “怎么好的?你给她弄的药?”

    “嗯,大概吃了六七天吧。”

    六七天,陆秋病就好了,这跟当年白榕给陆秋的爹治愈的时间一样。

    精神头好起来的那几天,陆秋常常对着没入山中红日发呆,她没有询问芃瑰是怎么将她治好的,她只是觉得这个孩子越来越像她的父亲。

    她还恨他吗?

    当然恨,但陆秋仍是放不下他。

    经历了这场大病,陆秋终归是老了,白发从截断的黑丝中冒了出来。村民也为她康复而庆贺,红润且苍老的脸仿若几十年村前树下站着的那个人。

    再过数月,陆秋就要五十岁了。天命之年,她甚至不知时间已过得如此之快。

    芃瑰为了哄她高兴,准备在生日当天好好举办一场寿宴,他邀请了全村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有他那样的影响力,芃瑰想孤苦一生的母亲,能热热闹闹聚一场总会高兴的。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有鱼吗,想吃鱼…那个阿丢家的白鸡,我以前一直想吃的。”

    “都有的!到时候我叫莫师傅给你做些糕点,你喜欢甜的他做出来的你肯定喜欢!”

    那晚他们聊的很尽兴,辛苦劳累了一辈子的人临要享受时总是会流露出平日里展现不出来的和善与温柔。

    她甚至还畅享到了未来,想着某一天能出了这片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

    寿宴那天,磨坊巷子里第一次聚满了那么多人,人们都满怀笑意,喧闹声从巷口传到屋内。

    大堆大堆的食材涌进厨房,几个老厨子迎笑说等着常常他们的手艺。

    芃瑰推开房门,轻声招呼陆秋说客人们都来了。

    一声,没应。

    两声,依旧没有回答。

    他看见陆秋还在睡,侧躺着被子拱得老高。

    他喊了一声妈,想将她叫醒,可一遍又一遍,却只像是在唤一块木头。

    “妈…”他叫着。

    眼前的人,静静得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没有气息。冰冷的皮肉宛如一根坚冷的冰锥,一点一点没进芃瑰的心。

    她真的死了。

    喧嚣声逐渐被突如其来的死寂吞没,每个人的动作都在此刻戛然而止,他们从喜悦中前来,却赴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葬礼。

    又是一场秋夜里的雨,淅淅沥沥的悲伤,像是在祭奠某个刚消逝的灵魂。

    芃瑰坐在母亲熟悉的床头,床上的人却早已被装进冰冷的棺匣。

    无数人安慰他,希望他早日从悲伤中走出来,可芃瑰却只是有时呆呆得坐一会,望着那个不久前还和他说话的那个人。

    他以为自己会很悲伤,心痛的大哭一场,可事实,除了最开始心中短暂郁结,他的内心反倒无比平静。静的看不见波纹,静的浑身麻木。

    陆秋的死毫无预兆,就连死因也道不清楚。

    或许是自己制的成分不全的药出了问题,亦不然是陆秋本身体内还藏着什么怪病。

    可管他呢,都…无所谓了…

    当陆秋的棺木沉入泥土之中,芃瑰的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弛,他长出舒一口气,接着便是无尽的空虚与空白。

    自从那天后,村里似乎被沾染上了厄运,地里的庄家枯了,院里圈养的牲畜们相继死了,到最后,那颗屹立不灭的先祖之树,也在秋天的最后一个黄昏后褪尽了它的光芒。

    人们纷纷张皇,对大地感到恐慌,他们相继准备搬离这里,逃离这个被诅咒的地方。

    芃瑰无处可逃。

    莫师傅离开的那天,他问这位师长能否带上他。

    莫师傅思索再三后,眼中只流下无尽的遗憾。

    “为什么?”芃瑰问。

    莫师傅没有道明原因,他只从包裹里抽出一塌钱,看起来是外面的货币。

    “一路往西走,那边儿有个镇子,去那儿当个小药官儿吧。”

    芃瑰没有回答。

    莫师傅叹了口气,浑浊的双目中有种望不到尽头的沉重。

    “听话,孩子。”他一如以往得劝诫他,“这里的人都走了,你也必须要走。”

    “为什么?”芃瑰还是问。

    “因为噩梦来了。”

    临行前,莫师傅从行囊的最深处取出一本古籍。

    那是《佘毒纲》,芃瑰唯一一本没有研习过的药籍。

    “保护好你身体里的秘密…”莫师傅讳莫如深的样子让芃瑰后脊一阵发凉。

    ……

    很久很久之前,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女孩儿来到了这个平静的村庄。

    他们在磨坊巷里扎了根。

    不久后女主人得了病,村中都是男人忙里忙外的身影。

    年幼的陆秋来到药窖找到两位药师傅。

    “别急,孩子,你妈妈得的什么病?”

    女孩哭腔:“不知道,她很烫,浑身还在冒血!”

    “哪里在出血?”医师问。

    “鼻子…眼睛,还有嘴巴…指甲缝里。”女孩急昏了头,“好多血,浑身都是绿色的!”

    医师:“什么血?”

    “绿…绿色的色!”

    两人闻言沉默了会。

    年幼的陆秋眼神中充满着恐惧和乞求,等着他们给予母亲生的希望,

    一位医师去到药仓,不一会便取出一包药来,他擦拭去药包边角的粉沫,递给女孩,笑盈盈道:“这个是止血的药,拿回去给你妈妈先吃着好吗?”

    陆秋接过药,瘪着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谢谢。”

    那个医师说,等陆秋妈妈还一点了,他们就去登门去治病。

    后来,村里安静了,没人知道那家人怎么样,只晓得那家人再也没有请过医生。

    药窖里,另一个医者问道:“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莫师傅则道:“我救了全村的人。”

    彼时村中流传出一个传言,磨坊家的人预示着灾难。

    村中的人讳莫如深。

    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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